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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章 平昔壮心今在否(第2页)

“北伐?果真要北伐了么?!”

“北伐”二字,仿佛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,转眼之间,便有几十个人聚拢到那说出北伐消息的人旁边,连在附近督工的几个县衙的小吏,也凑拢了过来,又是好奇,又是怀疑的看了那人一眼,不太相信的问道:“这不是王十三么?你果真有兄弟在州衙听差?怎的从未听人说过?”

那王十三尚未及回话,旁边已有相熟的乡邻先七嘴八舌的说道起来:“几位押司,小人们做证,这王十三的确有个远房的表兄弟在州衙,前不久还来看过他一回。说是在司理[249]听差……”

这司理院是宋朝诸州中紧要的机构,那几个吏人听说这王十三果然有亲戚在司理院听差,不由皆肃然起敬,态度都变得和谒了几分,纷纷关心的问道:“你那位令兄,果真听说要北伐么?”

这王十三本来不过一卖饼的,平常见着这些县衙的公差,便如老鼠见猫一般,点头哈腰,大气不敢喘一声,何曾见过他们对自己这般客气,这时真是受宠若惊,连忙重重的点了点头,笃定的说道:“这是小的听我那兄弟亲口说的,我兄弟听衙里几位官人议论,都道来什么礼什么的……”

一个小吏接过话来,“来而不往非礼也。”

“对,对。正是这句话。”王十三啄米似的点头,“契丹人祸害咱们河北,咱们也不能说把他们赶出河北就算完,也得打到辽国境内去,才算报仇了。”

“是这个理。”众人纷纷应和,那几个小吏也点点头,又问了王十三几句,那王十三本来也是些辗转囫囵听来的话,自己也不甚明白,问得细了,却是不得要领了。几人见问不出啥来了,便都把目光转到其中一人身上,有人便问道:“费兄是赴过解试的,见识远胜我们,你说说,这是不是真要北伐了?”

那姓费的小吏摸了摸腰间的儒绦衣带,傲然看了众人一眼,伸手往袖子里掏了半天,慢腾腾的摸出一张报纸来,送到众人面前——在场几十个人,算上那几个小吏在内,总共没有几个人识得多少字,一干人都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手中的报纸,听他说道:“这是朝廷的《新义报》,连在下也是上午才收到,从东京送来的。这报纸上说得明白,朝廷已经给契丹人开出了议和的条件……”

“议和?”这数十人之中,有人立时露出失望之色,也有一些人却是悄悄的松了口气——此时距离安平大捷,已然快一个月。安平大捷、将辽军赶出国土所带来的那股欢欣鼓舞,在汴京仍未退潮,在其他很多地方可能刚刚发酵,但在河北路,愈是接近战争的地方,这点欢欣鼓舞,便退得越快。对这些河北的军民,安平大捷同样影响深远,但是,没有人能只靠高兴活着,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仍是最现实的问题。

自从上个月安平大捷,辽国北枢密使耶律信率军仓皇遁归,如今宋辽两国已是形势逆转,变成了辽人在南京道屯聚重兵,人心惶惶,一日数惊。然而天公不作美,接连的大雪,恶劣的气候,不仅令得逃难的难民暂时不能重返家乡,而且也让任何的大规模军事行动都变得不可能。只是,宋军也并没有任何就此凯旋的迹象,河北的大军屯聚在河间、博野以及雄莫诸州等城池之内……

宋军的举动,让河北乃至天下的士民,都纷纷猜测不已。战争是就此告一段落,还是会在雪后继续乘胜追击,趁势北伐,一举收复燕云?这是每个宋人都关心的问题。

一如既往,大宋朝廷中,关于此事的争论与分歧,也是公开的,丝毫不加掩饰。持各种主张的人,都迫不及待的或者上表劝谏皇帝,或者向两府宰执上书游说,或者在各家报纸撰文,试图影响清议。尽管大部分的宋朝士民,对此都见惯不怪了——这已是宋朝朝廷的常态了,大到战和礼制,小到最寻常的案件,你总能在朝廷内找出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官员来……

但北伐之事,对于这些身处河北的普通百姓来说,实是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。每日听到的流言愈多,而朝廷却始终未有个准信,这反倒让他们更加关心。每个人都想尽可能的多了解一些信息,哪怕明知道很多的流言完全不靠谱。

仅仅是聚在此地的数十人,便有许多人在辽人的入侵中失了亲人,辛苦经营的家园化为乌有,心中自是盼望朝廷能为他们报仇雪恨,出一口恶气;但同样也有不少人,在经历战乱之后,只想尽快恢复昔日太平的生活。现在倒几乎已经没有人认为宋军北伐会有失败的可能,只是他们心中却有着切实的担忧,如果朝廷北伐的话,他们不仅无法全心全意的重建家园,而且不可避免的要承担沉重的赋役,经历过战争的河北军民,没有人会幼稚的认为打仗只是军队的事。而更多的人则是同时怀抱着两种心理,对于北伐之事,十分的矛盾,甚至连他们自己,都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样才是他们所希望的。

姓费的小吏自然是知道众人关切的心情的,众人的这种关注,令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,在庞大的大宋朝,他这样的小吏,实在无足轻重,他从报纸上知道的一点半点的消息,倘若在汴京城,大约街上任何一个贩夫走卒都比他知道得要多些,但在这些人面前,他却已是当之无愧的“权威”。

“议和?”他本就只是有意的卖个关子,这时候看着众人各异的表情,自鼻孔冷哼了一声,“依在下看,那多半是议不成的了,朝廷向辽人开了三个条件——辽主去帝号,向我大宋称臣,每岁贡马三千匹;割让辽国的南京道;归还被掳到辽国的军民……”

他话未说完,那几个小吏已经笑出声来,有人笑道:“看来是真要北伐了,这三个条件,只怕辽主连一个条件都不肯答应。”

但也有人反驳道:“那倒是未必,毕竟有石相公主兵,王太尉为将,率大军杀到,到时候恐怕那辽国狼主,想称臣为王都不可得了……”

其余的百姓,似懂非懂听他们几个议论着,他们大多并不知道为何朝廷开了这三个条件便议和不成了,但也没有人敢问,怕被人笑话。只是在心里揣摸着这几位“官人”的语气,心中或忧或喜。

类似的事情,在冀州境内一百二十多里的官道上,不断的发生着,每每让在现场监工的官员们烦恼不已,一看到人群聚集起来闲聊,很快便有人骑了驴过来,将众人驱散,大声喝斥众人加紧清理积雪。这些下层官员都知道,这是本州知州与通判亲自督派的事情,限定要在一天之内,将本州境内官道上的积雪清除干净,谁若是怠慢了,保管没有好果子吃,但是大部分的吏员却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致,有点阴奉阳违。大冷天的,出来监工本就没几个人愿意,而且这件事情又一点油水都没有,谁又肯真正出力?本来召募这么多的军民劳役,按朝廷的规矩,不仅要管吃喝,还要发工钱,原是小吏们最爱的事情,可这一次,州衙那边一个铜板也没有拨下来,数千人的吃喝也只是供应稀粥而已,当然,这的确也是情非得已,这一场仗打下来,冀州从州衙到各县,府库里面,空得能饿死耗子。倒也有一些仓储是满满的,但那些都是军粮,谁也没胆子去动那些粮草。

在这场战争中,冀州有不少地方受过辽军的祸害,有数以千计的人户流离失所,房子被辽军烧了个干净,大部分的财产也付诸流水。如今战事虽停,但大半个州有半年没有生产,境内粮食、衣布、柴火木炭等必须品,全都供不应求,一切物什都贵得离谱。加之因为天寒地冰,水路运输早已中止,陆路则成本高昂,本来就是杯水车薪,现在这雪一下,更是连这杯水都没有了。如今大半个冀州都靠着从军储中拨出一些粮米,每日在各地平价限量出售,又设了几个粥厂供给贫民,这才勉强维持着,但这点粮食远远不够,饿死人的事也时有发生。

尽管如此,在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行动之前,即使是石相公,也不敢放开供应粮食——倘若朝廷决意要趁胜北伐,到时候粮草接济不上,便是大祸。况且缺粮之地不只是冀州一地。相比而言,冀州还算是好的,冀州以北各军州的情况更糟,这些军州尽管在辽军的铁蹄之下坚持了下来,但生产被破坏,大量的难民涌入各座城池,大半年的坐吃山空,如今辽军虽然被赶走,可各地的粮草都已经消耗大半,在要优先保证军需的前提下,这个冬天,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,甚至会比战争之时更加难熬。

大部分百姓饭都吃不饱,即便是衙门里的小吏,生活也远比战前窘困,这么冷的天气,被强征来干活,不怨声载道就已经不错,谁还会多卖力?但上头却只是一纸公文下来,要求清理官道,保障官道通畅,还要好生接待朝廷的来使,全不管下头的死活。而这样的事情,除非是本州知州和通判两位不想再当官了,否则,他们是连怨言都不敢出半句的,打落牙也得和血吞,这次来的据说是朝廷的大人物,接待的功夫做好了,之前的功劳才算是功劳,要不然,之前拼死拼命守冀州,筹备军需粮草,一切都是白干了。别以为石相公现在在河北,若得罪了朝中的大人物,哪天被人家收拾了,石相公恐怕根本不会知道。大宋军州有近两百个,石相公还能天天关注着每个知州的命运?虽说大宋朝的知州、通判也算重臣,地位不低,还有权力上表直达天听,但真正能被皇帝与宰执们关注的,终究是极少数,待石相公一回朝,区区一个冀州知州、通判,想要再见着他,只怕也极不容易。

这些道理,这些官员们都是心知肚明的。可大部分的吏员,却是无利不起早,眼前没肉,便是督工都懈怠,要不怎么说是“滑吏”呢?对于这些滑吏,有时候别说知州、通判,就算是宰相也没什么好办法。但吏可以“滑”,这些官员却不敢跟着“滑”,吏有吏的规矩,官也有官的规矩,不说别的,他们的磨堪考课之权便掌握在知州、通判之手,这就足以决定他们的前途了。单为这一件,他们也要尽心尽力的办好这差使。

但其实这些官员,也是一样关心的朝廷是否北伐的。只是他们的想法、立场,却比一般的百姓,要复杂得多。

有很多官员反对继续战争,因为继续北伐对于他们河北路的地方官没有好处,只有坏处,北伐意味着他们要继续为军队筹办各种军需供应,稍有差错,就可能被处以军法;意味着他们治理地方更加困难,至少地方各种物资的紧缺,他们就难以解决,更不用提恢复生产,而从北伐中他们能得到的好处却十分有限。相反,倘若停止北伐,他们将有显而易见的利益,倘若战争真正结束,朝廷就会投入大笔的钱粮来帮助河北路恢复生产,不仅如此,现在在冀州、东光、河间府,屯集着大量的军需物资——这些东西,倘若不再打仗,朝廷既不可能把他们运回汴京去,也不可能全部保存,绝大部分都会处理掉,卖给民间,地方官员就会成为最直接的获益者。此外,据说王厚全歼韩宝一役,缴获了数不清的骡马,这些牲畜,倘若打仗,就会充做军用,但不打仗的话,肯定会就地发卖……

因此,不必去说政治理念,只要简单的分析一下利害,就足以令绝大部分的河北地方官员反对继续战争。

但也有不少人希望继续北伐,他们有些是出于理想与抱负,希望大宋能收复燕云,完成太祖皇帝的宿愿;有些则是野心勃勃,战争比和平更容易让他们有脱颖而出的机会;还有一些人则纯粹是揣摩上意——即便这个“上意”和他们隔得很远,就算他们揣摩对了,也得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,但是世间永远不乏这样的生物,他们并无自己的立场与主张,只是本能的想要与上头保持一致。

不过,这些官员知道的内情,远比那些小吏与普通百姓要多。大半个河北路的官员都听说了,报捷的喜讯传到汴京,皇帝是如何的喜不自禁,是如何一面告祭太庙与太皇太后,宣布大赦天下;一面下旨重赏有功之臣。据说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表章,似雪片一般飞进禁中,京城之中,到处都是鼓吹趁势北伐,一鼓作气收复燕云的声音……

皇帝心中的想法,这些河北的中下级地方官员自然无从知晓,天阙九重,想揣测也揣测不了。但是每个人都听到传言,此次皇帝派来使者前往河间府,表面是为了劳军,慰问有功将士与河北军民,但除此之外,使者还另有更重要的使命,便是会见石越、王厚、章惇、陈元凤、蔡京、田烈武诸文武,决定接下来的战和之策。

换句话说,报纸上的言辞,不过是虚张声势,朝廷是否乘胜北伐,使者此行,可能至关重要。这次来的使者也不得了,正使是参政刑书李清臣,据说这半年以来,身在汴京的宰执大臣之中,李清臣已经不知不觉间成为最受皇帝宠信的一位,官场流言,皇帝对他的信任,甚至已经超过了韩忠彦。而副使庞天寿虽然是个内侍,却是潜邸之臣,当今最炙手可热的大貂珰。

皇帝派这二人前来河北代天子劳军,规格之高,几乎已是无以复加。流言甚至传说,若是石相公率军凯旋回京,天子可能亲出汴京城迎接。

但这二人前来河北,却也隐隐落实了另一个传言——两府宰执、御前会议中,有不少重臣反对继续北伐。而在这前所未有的大胜之后,身在河北与契丹作战的诸重臣,份量无形中又重了不少。尤其是宣相石越与大总管王厚,二人的意见可谓至关重要。皇帝派出李清臣与庞天寿来河北,当也不无争取二人支持之意——不论皇帝自己的意见是什么,他都急切的需要石越与王厚这两位大功臣站在自己一边。

为了迎接次日将要路过冀州的李清臣与庞天寿,冀州不惜出动了数千军民,冒着严寒清除官道积雪,以防两位“天使”的车队在路上发生意外滞留在路上。而此刻,在两百多里外的河间府,这座看似平静的河北重镇内,也有许多人在为两位“天使”的到来,紧锣密鼓的准备着。

此时,身在河北路的宋朝重臣,大半以上都聚集在河间府诸城。

早在十月二十四日下午,王厚与韩宝的会战未尚完全结束,右丞相、宣抚使石越便率折可适等谟臣赶到了河间府,正好赶上收拾残局。

与大宋朝廷向天下公布的战况有些不同,河间府的耶律信部,并非是在韩宝战败后才“仓皇遁归”的,实际情况是,二十四日一早,当韩宝准备在滹沱河背水一战之时,河间府的辽军,便在耶律信的统率下,果断的撤兵了。耶律信根据自己所得的情报,做出了他的判断,河间府的辽军,根本无力摆脱田烈武与陈元凤的宋军去援救韩宝。田烈武率河间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,再加上陈元凤率宋军意外到来,让河间府的宋军兵力激增,让耶律信认定他已经救不了韩宝。所以,尽管明知道这样抛弃韩宝的四万人马,会令他声名扫地,但耶律信还是毅然做出了决定。

他烧焚了肃宁的积蓄,率军果断北撤。

河间诸将,事先没有人料到耶律信会如此狠决。田烈武原本计划与陈元凤合兵,做出进攻肃宁的态势,同时避免与辽军真正决战,设法将耶律信也拖在河间府——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,因为苗履的意外失利,让他已经没有了再次与耶律信正面决战的实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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