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做为当事人之一的唐康,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情。他面无表情的出了涿州州衙,在随从的服侍下穿上斗蓬,由一众卫士簇拥着上马,没和任何打招呼,便径直返回了自己的行辕。
唐康的行辕设在城东的二圣祠。这座所谓的“二圣祠”,是当地人祭祀安禄山、史思明的——唐人道德观念混乱,强力的历史人物,不论忠奸善恶,都受到民间的祭祀,如著名的唐朝叛臣吴元济,死后在蔡州竟也受到祭祀,一直到入宋之后,古文运动兴起,欧阳修等人再次强调忠奸善恶之别,吴元济祠才被禁毁,而在辽国的涿州,祭祀安禄山、史思明的“二圣祠”却一直香火不断,直到唐康攻破此城,见到这座二圣祠,当即下令砸了门匾,捣毁安、史塑像,找人画了同为涿州人的祖逖的画像,挂于正殿之中,点香供奉,并将这里改成了自己的行辕。
出身于范阳祖氏的祖逖,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唐康的偶像。祖逖是历史上著名的儒将,以北伐中原中兴晋室为志向,为人慷慨仗义,永嘉之祸后,以一介儒生率族人南下,沿途无数家族都奉他为领袖,但他同时也有任侠放纵无法无天的一面,为了实现北伐之志,不仅公然招揽亡命之徒,甚至还亲自率领门客抢劫偷盗富人,并且对此行为毫不掩饰。唐康无论是出身背景还是行事作风,与祖逖都颇有相似之处,在循规蹈矩为主流的大宋,他很难有性格相契的朋友,因此引古人为知己,以祖逖自况。如今率军打到祖逖的家乡,尊奉祖逖是再自然不过的事——在外人看来,都会以为他是在借此表明北伐的决心。
但世间之事,大抵如人饮水,是冷是暖,只有本人才能真切体会。
回到行辕后的唐康,卸下了人前强势的伪装,看到大殿中悬挂的祖逖画像,想起祖逖闻鸡起舞、中流击楫的豪情,北伐受制于权臣士族,壮志难酬的郁郁,联想到自己的遭遇,自北伐以来,他的正确意见,没有一桩被采纳,欲以一己之力改变北伐的方向,却屡遭挫折,不由悲从中来,拔剑而起,就在祖逖的画像之前,舞起剑来,发泄胸中的愤怨。
只见殿中衣袂飞扬,剑光潾潾,舞得兴起之时,唐康信口占得一绝,高声长吟:“雪洗虏尘静,吹角古城楼。何人写悲壮,击楫誓中流!”[268]
吟罢一剑劈中殿中案几,剑刃入木数寸,唐康弃剑哈哈大笑,转身出门,连斗蓬也懒得再披,一人纵身上马,便冒雨朝着田烈武的行辕疾驰而去。
到了田烈武行辕,也就是原涿州州学前,唐康翻身下马,将缰绳扔给门口卫士,也不让人通传,大步朝田烈武所居的讲堂走去。
州学讲堂的正中间,仍然悬挂着孔子的画像,和宋朝一样,辽人也素以“华夏”自居,两汉以后,既为诸夏,便没有不祀奉孔圣的道理,辽人对孔圣祀奉甚恭,田烈武虽然暂据州学为行辕,但于此事同样也不敢怠慢,孔圣画像之前,燃着香烛,恭恭敬敬的摆着三牲水果等供品。
唐康走进讲堂之中,不管不顾,先捏起三枝香来,点香拜祭孔圣。田烈武正与几名将领在安排开拔前的准备事宜,见到他进来,连忙挥了挥手,令众将先行回避。
待众将离开,偌大的讲堂中,只剩下田烈武与唐康二人。唐康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,转身看着田烈武,问道:“田侯也和章大参一样,以为可以速战速决,攻取幽州么?”
田烈武迎着他的目光,坦然回答:“庙堂筹算,非我所长。康时与大参的策略,各有利弊,若让我来选择,我会倾向康时之策,但朝廷既已定策,我为朝廷大将,断无违逆之理。”
“纵然明知是错,也要奉行?”
“我为武臣,岂有不遵朝廷号令之理?”
“即便可能因此败军辱国,也要奉行么?”
“康时!”田烈武提高了音量,正色道:“两军交战,胜负之数,未必只决于庙算!朝廷已有决断,章大参乃诸军率臣,既已定策,我便怀必胜之心,持决死之志,只要诸将皆能同心协力,士无贰心,纵居逆境,亦能转祸为福。何况便如章大参所说,辽军自河北败退以来,屡战屡败,士气必然不高,如今辽主以萧岚为大将,耶律信在东京,耶律冲哥在西京,趁此良机,一鼓作气,攻下幽州,也大有可能。我军胜算,未必有康时你想的那么悲观!”
“但我与观城侯、永安侯、段子介、姚君瑞、吴镇卿推演过数十次,我军绝难在耶律冲哥回师前,攻下幽州!”
“战场上的事,康时真的便可以如此下定论么?”田烈武反问:“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多少,康时你也应该很清楚。庙算推演也只能做参考,康时可知宣抚左使司同样也做过推演,结果却与你们的截然相反?”
唐康默然。
田烈武又轻描淡写的说道:“我的宣抚右使司也做过推演。”
唐康顿时瞪大了眼睛。
便听田烈武继续轻声说道:“结果没有你那么悲观,也没有章大参那么乐观,但是,即便一切并不如意,推演显示我们仍然有足够的机会及时应变。章大参的方案,并不是孤注一掷!这一次和国初的情况不同,我们的筹码足够多,既然如此,稍稍冒险尝试一下,又有何不可?”
他反过来劝唐康:“康时,我知道你一心为国,但军国大事,岂能尽如己意?我为大将,自当以奉行朝廷命令为先,你是大臣,又岂能不以维护朝廷大局为先?纵使朝廷与章大参的决策有误,你我若齐心协力,未必不能转祸为福,但若因此各自为战,岂非坐视原本不高的胜算变得更低?”
“况且,康时你若真的率军留守涿州,可曾想过皇上会如何看你?汴京的相公参政们,会如何看你?”
……
当天晚上,雨停之后,月明星稀。
刚刚修好的雄州通判府内,灯火通明。一身便装的吴从龙手中捏着一颗黑子,面色凝重,皱眉看着棋盘,思虑良久,终于长叹一声,将手里黑子扔进棋篓之中,投子认负。
“下官输了!先生棋艺精湛,恐李憨子亦不能胜。”
他口中的“李憨子”本名李重恩,是仁宗朝以来大宋第一国手,平生除了弈棋之外,一无所知,专精于棋艺,故人称“李憨子”。吴从龙的棋艺非一般官员可比,就算和宫中的棋待诏对弈,也经常是互有胜负,堪称国手,故而他才会将能胜他的人与李憨子相比较。
但坐在棋盘对面的潘照临却没有半点胜利的喜悦,他摇头叹道:“昔日宋素臣[269]论弈棋之道,称简易而得之者为上,孤危而得之者为下;宽裕而陈之者为上,悬绝而陈之者为下;安徐而应之者为上,躁暴而应之者为下;舒缓而胜之者为上,劫杀而胜之者为下。今吾与君对弈,陷孤危之地,悬绝而陈之,躁暴而应之,以劫杀而胜之……呵呵,谈何国手,谈何与李憨子相比?!”
说完,弃子起身,走到院子之中,抬首仰望星空,不胜萧索!
与此同时,几百之里外。月光如洗,司马梦求骑着一匹白马,在河北的官道上纵马疾驰,留下一串清脆的马蹄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