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到这个份上,范翔已然明白石越的意思,沉默良久,才说道:“丞相,学生明白了。”
“丞相所担忧的,是北伐幽蓟将不可避免的变成灭辽之战,最终又会演化成与阻卜、女直的长期对峙与战争。如此一来,这场战争就很可能会变得旷日持久……”
石越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战争会打多久还在其次,打得太久固然是坏事,但最重要的还是我们北伐之前,必须要先弄明白,我们大宋究竟是想要一个怎样的塞外。汉武帝因为远征匈奴而使国内户口减半,隋因为征辽东而亡国,唐虽然击败渤海,却也埋下了安史之乱的祸根,最终便宜了契丹。打败敌人容易,统治敌人困难。我大宋现在有没有能力真正统治草原与辽东?如果说不能形成真正的统治,打败一个部族,却只是让另一个部族趁机崛起,这样的战争又有何意义?若无深远的考虑,只管糊里糊涂的北伐幽蓟,收复了山前山后,结果却留下一个烂摊子,最终不得不自食苦果,这又是何苦?更何况,北伐幽蓟也并非可以手到擒来,若要成功,与辽军必有恶战,要冒的风险也不算小。”
“倘若战争现在就结束,其实也算是个不错的局面。我大宋不必去操心北方的事情,而经此一役,不但辽人以后不敢再轻易南下,还能形成一个我强辽弱的两朝对峙之局面,日后辽国的汉化更将不可阻挡。这对大宋来说,是一个简单、有利的局面。而若继续北伐,我们要面临的,将是一个混沌不清的未来……”
范翔不由得点了点头,他受石越影响日深,因此也比较能理解石越的思维,但他还是直言不讳的说道:“丞相所虑虽然很有道理,但是……学生以为,恐怕朝野皆会以为这只是丞相避战之辞。况且收复幽蓟之利,在大多数人心目中,已足以当其所生之弊;而与辽国继续南北对峙,在许多人心中,则已然是巨弊!”
“仲麟说得不错。”石越叹道,“有时候同一件事,是利是弊,都很难说得清。”他摇了摇头,又说道:“但我身居此位,有些话,不管怎么样,也不得不说。仲麟,你就照我刚才的意思,去拟一份札子。”
“是。”范翔连忙答应了,脸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色。“是呈给皇上么?”
事情果然便如范翔所担心的那样,石越果然是不愿意北伐的。站在范翔的立场,不论是为他自己,还是为了石越,他心里都希望石越能支持北伐。安平大捷之后至今这一段短暂的时间,是小皇帝与石越关系最好的时候,小皇帝不断的对石越示好,如果石越能站出来支持北伐,那君臣双方就能维系住这段蜜月期。虽说小皇帝迟早要对石越下手,但只要石越在北伐胜利之后激流勇退,那双方就能体体面面的分手,石越有机会获得类似韩琦一样的地位,虽然不能再在朝中主政,却可以挑一个州安养晚年,朝廷凡有大事,必加咨询,甚至可能象韩家一样,知州世世代代都是石家的人……
若只是为石越的利益考虑,只要肯北伐,就算吃了败仗也不打紧。因为那样虽然石越的威望会大受损害,皇帝也可能会顺势罢了石越的宰相,但石越该有的礼遇并不会少,还会大大减轻皇帝对石越的猜忌与防范之心。
事情最糟糕的,莫过于石越公然反对北伐了。这会大大的得罪小皇帝,虽然皇帝也不能把石越怎么样,但这会让小皇帝把石越当成是必须尽快从朝中踢开的绊脚石,就算将来石越离开朝廷,哪怕皇帝明面上不得不礼遇,心里却也会疏远和防范。最可怕的是,在这种情况下,还很可能会造成皇帝对石党政治势力的猜忌与打压。
这也是范翔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。
所以白天在处理朱克义等人的时候,他才会主动站出来,尽量温和的处置。原本,做为一名文官,对于这种事情,他心里面是比高世亮还要厌恶痛恨的。石越对于此类事件的态度,宣抚使司的众谟臣大多也是很清楚的,自熙宁以来,石越就一直在提高武人的地位,不但设立忠烈祠,还扩大武举、建立讲武学堂,培训武官,更创建了枢密会议与武经阁,增加了武官进入枢密院与兵部任职的比例,极大的增加了武臣对于军国事务的发言权;但与此同时,石越对于武人不守纪律的事情,态度也是极为严厉的,几乎所有类似的事件,最后都被极为冷酷的镇压了。而白天的事件,其实是非常严重的。朱克义等人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明白事情的严重性,的确,在军中,将士请战,都谈不上是触犯军法,就算不该越级上书、拦驾,这些顶多也就是打十几军棍的事,但是,朱克义等人却犯了串联的大忌,一个个单独上书请战不犯法,但两名根本不隶属于同一支部队的武官在同一份请战书上署名,就算被当场斩了,也不冤枉,更不用说几十人一道串联,如果有意严办,这是不但会害死自己,还会祸及家人的大罪。
文官联名上书,都会背个结党的嫌疑,只不过大宋朝廷如今党派已经是公然并列,所以渐渐习以为常。但是朝廷能默许文臣有党,却岂能坐视武臣结党?!能够默许高级将领有自己的党派倾向,就是最后的底线了。比如人人都知道李浩算是新党,但他如果敢胡乱与另一名新党联名上奏折,他的下场多半就是贬斥流放。而军中的结党、结社,更是一直以来就被严厉打击的,甚至连将领结义的兄弟过多,都会受到卫尉寺的调查。
朱克义等人未必有这个意图,他们多半是凭着一时血气之勇,才做出拦驾上书请战的事,所以才思虑不周,但是,他们有没有结党的意图并不重要,这几十人串联已是事实。他们肯定没有造反的意思,也绝不是想当军阀,或者以军干政,任何人都知道,他们没有这个能力。但他们今日的所作所为,却是在为后世想这么做、有能力这么做的人开先例。这就是“千里之堤,溃于蚁穴”的意思,而石越一向的处理办法,或者说熙宁以来宋廷对此类事件的处理办法,都是毫不留情的踩平那个蚁穴。
最差的文官政府,也要远远好过最好的军人政权。这是范翔等接近石越的人都听过的话,类似的话,也在讲武学堂天天向学员灌输着。范翔与高世亮等人都知道,这是石越对于太祖皇帝的一条祖宗之法的概括与发扬。这条“道理”,不但获得了皇帝与所有士大夫的赞同,也被无数的武人赞成,比如高世亮、田烈武,甚至就算是朱克义等人,心里面可能也是认可这条“道理”的。
但是,白天的时候,范翔却还是站了出来,阻止了打算果断处置的高世亮。不是因为他支持北伐,更不是因为他同情朱克义等人,他的目的很简单,就是给李清臣与庞天寿一个面子。
如果石越支持北伐,那么随便高世亮怎么样处置朱克义等人都无关紧要,此事也根本没必要征求李清臣、庞天寿的意见,石越自有专阃之权。皇帝也不会介意,在这个事情上,皇帝与士大夫的利益是一致的,对武人结党结社串联,宁可错杀,也绝不能放过。
但是,范翔早就隐隐的猜到石越对北伐的态度。所以,他必须要尽可能的给石越多留一些转圜的余地。倘若石越不支持或者反对北伐,却当着李清臣的面,毫不征询他的意见,对这些请战的将校果断处置,这不但会令李清臣感到不快,而且也会给皇帝留下一个跋扈不臣的印象。
事情就是如此微妙。
李清臣和庞天寿非常的识趣,只当白天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。如果石越支持北伐,那么在处置完毕后告诉他们一声就可以了,此前要不要征询他们的意见,完全取决于石越有没有心情笼络他们。但既然石越不支持北伐,那充分的考虑李清臣、庞天寿的意见,便成了最恰当的处理方式。
范翔心里瞬间便转过许多念头,又转头看了一眼一直不做声的石鉴,见他脸上也流露出担忧的神色,心中不由叹了口气。但是这件事又不太好劝谏,他却也无可奈何。
石越早就看到范翔脸上的忧色,他知道范翔在担心什么,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札子自然是要进呈御览的。”又吩咐道:“朱克义等人,叫高世亮好好看管,这份血书,明日你也送到李参政和庞内侍那儿,给他们看看……这件事且不忙下结论,这几日的首要之事,是颁布赏赐,让将士们高兴高兴。李大参与庞内侍必定会接见各军将领,此事仲麟你就不要管了,让李参谋与何去非安排便好……”
“是。”范翔答应着,心里面渐渐放心几分,却又莫名其妙的泛起一股失望的情绪来。他悄悄看了一眼石越,意识到眼前的这位位极人臣的燕国公石宣相,已经不是熙宁五年他所初见时的那位石秘阁。眼前的石丞相,虽然依旧让他有高山仰止之感,但是他那深遂的眼眸之后,已有了掩藏不住的疲倦,锐意进取之志也渐渐变得保守稳重,范翔甚至隐隐的感觉到石越已萌退意。
人事变幻如此,不由令人唏嘘。此刻的范翔,突然之间理解了熙宁之初的那些庆历老臣。他其实很能够理解石越的这种变化,毕竟,他的年纪其实比石越也小不了几岁,步入不惑之年后,其实是更能理解石越在考虑辽国之事时所表露出来的那种谨慎的,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一个传统的儒生,在他心里,开疆辟土的丰功伟业永远都是列于国内百姓的安居乐业之后的。
然而,范翔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失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