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相信师兄坚持了很久,实在熬不过去了才放弃抵抗,凝聚毕生功力,化成一剑。如果她能早些出门该多好?可是周霓也知道,多半是师兄死后,那只蛇妖才重新开岛,她即便早早出门,也无法找到蓬莱。
命运就如此绝情,一定要将师兄从她身边夺走吗?
梦境坍塌的最后时分,师兄告诉她,剑谱的后半段他整理好了,放在桌子右边第二个柜子里。师父偷偷把酒埋到了菜地里,如果他再大晚上去菜地,多盯着他些,不要让他再喝了。
周霓听到这些详细琐碎,仿佛是家常闲话的遗言,几乎崩溃:“你就和我说这些?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吗,我千里迢迢追到海外,就是为了听这些话吗?我还不如不来呢!”
宋玟看着她笑了,说:“阿霓,别哭。如果你追过来,说明小师妹长大了,我很高兴;如果你不来,说明你开始了新生活,我更高兴。以后我不在,你要撑起周家,好好照顾师父师娘,如果遇到喜欢的人,一定要全心全意嫁给他,不要再想我。我在锦绣阁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,应当已经做好了,只要你去店里报出名字就能取。你们成婚时,记得将婚书烧给我,如此,我才能安心去投胎。”
周霓看着他,眼泪簌簌落下,他收到她的婚书才肯投胎,她连期待他转世的机会都没有。
锦书断绝,阴阳两隔。他宁愿被折磨而死也不肯让殷夫人近身,她以为他的遗言会是海誓山盟、轰轰烈烈,没想到,就是再日常不过的嘱咐。
然而,正是因为足够细节,足够寻常,周霓才觉得崩溃。他依然记得家里每一件琐事,却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师妹的剑谱,师父的酒,没有取回的嫁衣,他亲手安排的一切,唯独他看不到。
“为什么?”梦境马上就要坍塌,但周霓不肯离开,执着问他,“你和我说过,活着最重要,你不介意所谓清白。如果我独自遇到北梁人,打不过时就以安全为重,其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。你告诉我那么多遍,为什么你自己做不到?我也不在意清白,顺从了殷夫人又如何,只要你能回来就好。”
宋玟一直专注望着她,仿佛知道,看一眼就会少一眼。在婚礼前夕,不得不丢下他从小教到大的师妹,宋玟才是最遗憾和痛苦的。若他能离开,或许会不顾一切,可是他偏偏知道,他离开不了。就算顺从了蛇妖,她也会将他杀掉。
命不由己,他的爱,就成了他最后能坚守的东西。宋玟的目光悲伤而温柔,说:“阿霓,有些东西比命更重要,无关爱情,而是自由意志。我爱你,就是我的自由意志。”
宋玟趁周霓不备,将她推下城墙,向现实落去。哪怕这种时候,他的动作依然是准确而轻柔的,周霓不受控地向下坠落,拼尽全力想抓住他,然而,他只是站在轰然倒塌的城墙上,含笑目送她远去。
现实和梦境交错的边隙,她听到低低的吟唱,最开始是师兄的声音,最后,变成海兽空灵优美的歌声:“有所思,乃在大海南。何用问遗君,双珠玳瑁簪。用玉绍缭之。闻君有他心,拉杂摧烧之。摧烧之,当风扬其灰。从今以往,勿复相思,相思与君绝。”
有所思,在大海之南。我愿意将最珍贵的东西赠送给你,双珠玳瑁簪,饰以明玉环。听说你有二心,我立即拆碎它,捣毁它,烧掉它!烧掉还不止,我还要将灰扬到风里!我发誓,从今往后再不思念你,永与君绝。
这是周霓第一次从街坊口中听到师兄以后要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时,特意抄的一首诗,跑过去威胁他。她听惯了穷小子娶恩人的女儿,最后功成名就、抛妻弃子的戏文,很担心师兄也变成这样,特地前去敲打他。
那时,她为了表达自己的警告,一边念这首诗,一边当着他的面,将一只枕头砍成碎片。师兄也是像现在这样,笑着看她,等她发完疯后,俯身归拢起枕芯里的草药,第二天清洗、晾晒过后,重新缝成枕头。
那只破枕师兄在用,当夜,他就将自己完好的枕头换给了周霓,免于周霓被母亲骂。后来周霓每每想起这件事,都恨不得钻进地缝。
逢年过节,她也试着提过,让师兄换只新枕头,师兄都说无碍。周霓一触碰那段记忆就尴尬,最后也只好当做没发生过。
那个枕头师兄一直用至今日,这首有所思,也成了周霓唯一会的诗。
有所思,乃在大海南。一语成谶。
周霓想着往事,不知不觉,竟然已走到海水中。确实要下雨了,大海波涛汹涌,逐渐现出狰狞模样,周霓突然冒出一个想法,要是就这样走下去,她就能和师兄团聚了吧。
师兄说过,没收到她的婚书,不会投胎。师兄从来守诺,她要是现在下去,肯定能找到他。
他可能会生气,但她撒撒娇,始终缠着他,兴许,他就会心软了吧。
他们可以多在酆都待几年,等父母也来到冥界,再一起去投胎。哪怕去盛世做草芥,也好过这一世无君无父,无法无纪,乾坤颠倒,命不由己。
周霓泪水夺眶而出,对着海浪崩溃大吼:“啊!我做错了什么,为什么要这样对我!”
既给她慈爱的父母,又让她生在北梁做汉人。既给她青梅竹马的佳侣,又让他们阴阳相隔永世无期。
周霓多想就这样一死了之,可是她知道,师兄不会高兴,父母也会伤透了心。他们已经失去了师兄,她不能让他们再失去女儿。
师兄一定不愿意她寻死觅活,哪怕他死了,他也化作黑衣人,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个人间。她怎么敢如此懦弱,抛下父母,抛下师兄的志向,私自奔爱情而去?
愿得此身长报国,何须生入玉门关。
师兄盛世之愿,尚未看到,她如何敢死?
第60章报应
临安。
管家听说谢徽回来了,匆匆跑出来。他瞧见谢徽的脸色,忙从侍卫手中接过伞,撑在谢徽头上:“相公慢走,这些天临安一直在下雨,仔细脚下的路。”
谢徽容色淡淡,面如平湖,要不是下人禀报,管家都看不出谢徽生了病。一路无话,谢徽回屋,独自进里屋换干净衣服,管家知道谢徽的规矩,安分等在帘外,道:“相公回临安怎么也不派人通传一声,奴才也好给您安排热水。奴才让厨房煮了姜茶,相公暂且驱驱寒。”
谢徽解开半湿的衣服,搭在屏风上。那夜大费周折却无功而返,谢徽当然不甘心,他命人在海上搜了很久,恰巧这几日海上风暴多,他在船上受了凉,头脑昏昏沉沉,连嗓音都是喑哑的,要不是临安这边实在等不得了,谢徽还不肯回来。
谢徽按了按眉心,勉强支撑着精神,问:“我出门这段时间,朝廷可有大事?”
“朝中一切如常。楚王妃最近又送了一批女子入宫,官家正忙着开枝散叶,政务都交由宰执们商议,若无大事,不必来问他的意见。这么多年了,政令大都有章程,能拿得准的奴才代您盖了章,拿不准的都放在书房里,等您定夺。倒是皇后,派身边人来了好几次,说是有事请您商议,让您病好后,务必回信。”
谢徽这次出门用的借口是身体不适,出门休养,他不知道萧惊鸿那边用了什么理由,但显然惊动宋知秋了。蓬莱岛宴会已办了好几届,本身就小有名气,而这次的主题还是死而复生,难怪会惊动深宫中的宋知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