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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5节(第1页)

于是,宣榕拇指轻点那一塌糊涂的墨迹,坦言而道:“你从小到大示于人前的是这个字体。”耶律尧一愣,暗叫不好。果然,宣榕接着道:“三年前,你说要练字,找我讨了书帖临摹。我便给你抄了一卷边塞诗词。但依今日之见,你似乎不需要?”耶律尧:“……”宣榕顿了顿:“耶律,等你恢复记忆,记得解释一下你所作缘故。”“……好。”这么多天都仗着失忆胡作非为,耶律尧终于尝到了阴沟翻船的滋味,他紧抿唇瓣,沉默半晌,顺着直觉承诺道:“无论为何,你放心,肯定无关国事。”言下之意,不会害她。宣榕无奈:“我没起疑心,只是有点好奇。”耶律尧顺口胡扯:“说不准我真是想练字呢?或者用来刻碑拓铭,给自个儿准备墓穴也说不准。”我会死在五月的望都。不知怎的,宣榕忽然想起了三年前他说的这句话,微微一怔:“你别吓我。”她将那张乱七八糟的字页叠好,轻轻道:“剩下的不用罚抄啦,出去逛一逛,南巷口有卖酒的店家。安定三花酒,千醉解烦忧。这边酒比中原的要辛辣醇厚,和西北异曲同工,你应该喜欢。”本以为耶律尧乐见其成,没想到他微妙地挑眉,问道:“……为何?”宣榕哭笑不得:“你还不高兴?”她总不好说想到少年耶律而心生怜悯,只能语气温和:“三卷已经够了。你这抄的潦草不端,抄经所祈的福运可能都无法加诸于身,反有负效。”耶律尧就这么静静看着她,不知在想什么,过了好一会儿,方才应了声:“好。”待青年离开,宣榕又仔细看他誊抄的经文。试图揪出熟悉的原因。她记性好,几近过目难忘,但奈何这几年事务繁复,庞杂的各路杂章储在脑海,一团乱麻。苦思冥想半天,愣是没有对上号。只能暂且搁置。忽然,听到外面一阵风响,紧接着水声叮咚清脆。宣榕下意识地抬头。却发现雨水从屋檐滴落。下雨了。安定城迎来的这场夏雨,一连持续数天。此季的雨水都是雷雨,轰鸣阵阵,倾盆如注。雨声不绝于耳,好不容易等到缓歇,大雨转细雨,已是三天后的午后。宣榕本在小憩,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唤醒。敢打搅她的也就那么几人,在休息时分前来,必有要事。于是,即使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,宣榕也没有犹豫地合衣开门。容松急切地冲了进来,先是拿起桌上茶壶,就着细长壶口灌了自己半壶冷茶,压下酒劲,才抹了把汗道:“郡主,我打听到了裘安的一些事情。呼……这个鬼地方,真是‘民风淳朴’,连个大婶都是论斤的量。”每到一个地方,阿松总是饮酒开路。而酒过三巡,确实也方便撬开人的嘴,打听各路事情。宣榕见怪不怪,只温和嘱咐了一句:“不喜欢就少喝点。”“哪有!喝酒多痛快!”容松笑嘻嘻道,他那张漂亮的脸醉红,神态倒是逐渐清明,“我来一件一件的说,先从裘安为何没有考取功名,这么多年仍旧是白衣说起。”“你说。”见他口渴,宣榕便又命人去续了一壶茶。容松先问:“郡主,您还记得萧越在内阁时期,分管礼部,闱考抓的松散吧?作弊、替考、行贿诸事,不说层出不穷,至少各郡每年也是能有几起的。后来经过整治,中部和东北各郡,逐渐安分守己,但安定这边嘛,是西南荒野,两国接壤之地。”他摇摇头:“我刚说了,‘民风淳朴’得紧。读书氛围不好,科考环境更差,朝廷再怎么开展整治,也很难顾及到这边。而且民智未开处,您懂的,更容易枪打出头鸟。”“我去裘安年幼居住的窄巷闲逛,找了个铁匠喝酒,据他说,裘安很早就被称作神童,不用私塾夫子怎么教,自学就能成才。”“可裘安又家境贫寒,父母都是朴实庄稼汉,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。有才却无自保之力,先是被同窗欺负,再后来,当地有个叫杨思的财主想出银钱,让他给自家儿子替考童试,至少搞个童生资格吧——但裘安这人比较轴,死活不同意,那财主也豪横,直接让人跑马进田,把裘安家秧苗都踩了,那年他家颗粒无收。裘安呢,去集市购买稻谷,商贩也都故意抬高价格。乡邻也不敢接济,他伯父一家本来还送过点米粥,后来,估计被警告了,再也没来串门。”说到这,容松顿了顿,无不怜悯地道:“他爹饿死在了那一年。”宣榕冷不丁问了句:“杨思没想着给主考官行贿吗?”一般来说,替考操作更难,也更易露馅。容松耸了耸肩:“这位县老爷是褚家旁系出身,京中做过几年小吏,眼界颇高,动辄要价千两,哪有几十两银子找个替考来得划算。”宣榕又问:“所以裘安一气之下,之后没有再闱考过了?”“他想考。但第二年,杨财主还是找他麻烦,比如门前泼狗血,找几个风尘女子上门去嚷嚷,被裘安搞大了肚子之类……都是不入流的脏手段,但裘母被气得中风瘫卧,裘安要照顾老母,分身乏术,自然缺了考试。后来他告到县衙,都让杨财主拿钱摆平了。”宣榕拂过腕上佛珠,叹了口气: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“八九年之前吧。”容松道,“早着呢,昔大人不在这边。”宣榕忽然轻轻问道:“那位杨思,还在安定吗?”容松摇头:“死了。”宣榕微惊:“如何死的?”容松微妙一顿,刚要说什么,就听到雨打风吹的廊外,有人收伞走进,淡淡道:“意外。杨思一家都是意外死的。”宣榕用眼神表现了疑惑。耶律尧却将油纸伞斜靠门旁,走过来道:“喝酒碰到容松,帮他挡了点酒,和他分了下工。裘安经历归他,我去查杨思。”他身上沾染了雨水的湿润,显然刚从外面回来,发间睫羽都盈着水珠,俊朗妖冶的面容都显得没有那么凌厉了,透出几分掩映轻纱后般的朦胧。耶律尧笑得狡黠:“想知道什么?尽管问。”照顾西南的雨燥热绵密。宣榕给他斟了壶茶,一推杯盏:“坐下说。杨思一家怎么死的?意外是怎么回事?”耶律尧落座饮茶。他极喜玄色,浑身衣饰除了束发银冠,其余皆黑,边把玩一枚墨玉扳指,边道:“杨思有三子两女,八年前长子十六七岁,差不多是可以开始试考童生的时候,他便盯上了裘安,想让他替考,折腾一圈,把人逼得死去活来。”耶律尧顿了顿:“然后遭到报应了,两个小儿子死于县衙官兵纵马的意外,大儿子发热惊厥,跌入河中淹死。”宣榕眉心缓缓蹙起:“……三子死得确实仓促蹊跷。”耶律尧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:“还有更蹊跷的呢。杨思夫妇,和剩下的两个女儿,在大儿子死后不久,也死了。他们都是被流寇入室抢劫,杀死在家里。据说当时血流了满院,杨家那坐落城西的庄子,直到现在都是一处鬼宅,无人敢买敢住呢。”宣榕敏锐地问道:“杨家仆从呢?可也被灭门了?”耶律尧摇头:“留了一个佐证是流寇入侵。我知道你想问什么,我也觉得不是贼寇,是仇杀。喏,你看。”说着,他一弹指尖,那枚墨玉扳指扣落桌上,解释道:“杨宅里看到的。主屋根本就没被搜刮干净,值钱之物不少。若是图财劫匪,不会如此粗心大意。”除非一开始就是奔着人命而去。宣榕按了按眉心:“裘安身无长物,应该请不动江湖杀手之流吧?”耶律尧笑笑:“你说呢?”宣榕又自言自语道:“他一介书生,估计也不认识什么亡命之徒吧?”耶律尧眉梢一扬,没说话。但两人交换了个眼神,都知道事态不妙。安定处在国线附近,东北朝上便会进入中原腹地,而西边广阔草地和沼泽之后,便是西凉。在此会有流寇,但更会有探听消息、秘密入境的西凉细作。这也是为何十年之前,西凉那位储君卫修,能和昔咏碰上面——树木葱茏的泥泞沼泽绵延不绝,偷潜很难,但不是绝无可能。连绵的细雨滴得人心烦,屋舍内的地砖上,都起了一层水汽,湿滑光亮。午后的太阳被乌云遮住,像是快要入夜的黄昏。半晌,宣榕叹了口气:“杨思一家是积怨多少,得罪了多少人,愣是没人怀疑到裘安头上吗?”就连昔咏用人,也没听到相熟的人透露风声。她转向容松:“阿松,都听到了吧。原封不动转告昔大人,让她扣住裘安,仔细审讯。”昔咏走入地牢,已是后半夜。身后两名副官噤若寒蝉,亦步亦趋跟着她,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:“昔帅,息怒啊,或许是有误会呢……”昔咏在牢门前站定,雨水顺着她的银甲滴落,仅仅站立片刻,脚下那方土泥地面便已斑驳,变深变黑。她冷冷道:“这不是都没上刑么?我大半夜亲自跑一趟,为的不也是给他辩解机会吗?”副官们闭紧了嘴巴。倒是牢房里的裘安迟迟未语。他粗布麻衣,蜷在角落,按住喉咙。来之前吞咽下的东西,多少还是划伤了他的喉管。喉咙刺痛难耐。他不怎么想开口说话。直到昔咏粗暴地踹了一脚铁门,道:“掌灯,开门!”她越过狱兵走入,没有把手无寸铁的文人放在眼里,只是匪夷所思,蹲下来揪住裘安的前襟,左右打量,都觉得这是个老实巴交的青涩门客,实在无法把他和“勾结西凉”联系在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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